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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在心头的坟(二题)

压在心头的坟(二题)

妈妈

妈妈并没有老去。
妈妈的生命定格在她三十三岁那年阴冷的秋天。那时的她拥有一个疼爱她的丈夫,两个不懂世事的儿子,一群待养的鸡鸭,一亩还没上肥的土地。她似乎出了一次远门,永远也没有记起回家的路。一九九五年以后至今的十年时光里,海岸线上的风潮依然千年不改,被风沙掩埋的堤岸浮刻着模糊的脚印。十年并没有改变什么,妈妈在我的记忆里保持了当初的容颜和话语,那是曾经在无数个梦里或是孤独难眠的深夜给过我温暖的慰藉的。许多年前许多年后,记忆都是永不曾撼摇的圣灵之塔,她指引我走向那里来到这端。妈妈,十年以来我都在挂念你。我是绝对的无神论者,明明知晓阴阳相隔没有聚首之日;可是我在求学的异地他乡,当黛色的夜幕完全侵吞了没有一点光华的校园,回忆的潮汐像八月的钱塘江,冲垮所有可以据守的防线。也许我的防线只是一场虚设而已。我遥想起莲池澳的海浪在烟墩断崖边摔成粉碎,寂寞的野鸟在树丛间歌唱它的悲切之歌,阴沉的云飘忽地经过赤秃的山头,坟墓之下的妈妈在想什么,你孤寂地守侯朝祭你的丈夫和儿子吗,你为你的离开暗自伤怀吗,你念着你的儿子今年多高了吗?这一切,我不得而知。
高一那年的一个午后,记得空气是比较潮热的。班上有个女同学问我妈妈的年龄,我告诉她我妈三十三岁。她反问我我妈怎么可以那么年轻,我回她我妈从来就没老过。她就用那种相当诧异的眼神望着沉默的我,我回答她以后整个脸都沉郁下来。当时四下没什么人,夏风吹到五层的教学楼,我站在栏杆前,眼泪不能自控地滴落。我不是个坚强的人。关于妈妈的话题总是让我去回忆我永远失去的人和事,眼泪似乎是悲伤唯一廉价的出口。她慌着给我擦眼泪,安慰我不要这样。这是我第一次在朋友面前诉说我和妈妈的过往。妈妈,我可以不提起你,但是我能就此忘记么?
小时候听说死去的母亲如果对阳世的家有所依恋的话,每到半夜时分都会悄悄从阴间返回,帮家里做点家务,像挑水、洗碗之类的。我曾经在夜里等待我的妈妈如传说中的那样在夜晚回来看我哥弟俩。漫长地等候换来的只有当然的的失望。我那时怨恨妈妈狠心,竟然抛弃了我和弟弟,独自去了。有年冬天,寒风在外面呼啸刮折了树枝,“咯咯”地响着。弟弟在我身边睡着了。哥哥永远是他的依靠。我醒着,睁大了眼睛等门外的动静。我希望有阵脚步声急促地赶来,然后门被推开。然而没有。无数个夜里,妈妈出现在我的梦境里。她戴着个下田才带的那种古式斗笠,一身平常的衣服:上红下黑。看见我不说话,就是哭,眼泪纵横地哭泣。流到全身都是泪水,沾湿了衣襟连裤角。之后妈妈的身体就逐渐隐去了,如水分蒸发走了。早上醒过来枕巾一片潮冷。
小学五年级填写毕业资料。有次班主任查看我们的资料,他把我的材料退给我,指着亲属那栏的母亲一项,很认真地问我,你是你的后母吗。我说不是。他说那么你得把她删掉。我一脸疑惑地看着老师,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是他最乖的学生,平常他待我非常好。而这次他这么帮我的:用橡皮擦将“陈亚凤”的名字擦去,低头下去一吹,橡皮的碎屑连同那个代表妈妈符号一同落在地上。他知道我不会下手。我控制不住地哭了。我的妈妈只能活在我的个人记忆里,而旁人看来她确实已经不存在了。曾经陆续写了几篇关于妈妈的文字,都没自己满意的作品,最想用浓笔去刻画的往往失之水准。最好的一篇大概写在初二上学期,那是语文考试的一个作文。后来老师评点考卷时,推荐了几篇分数很高的文章。我在下面担心自己被点到,因为我的作文差3分就满分。我没敢把头扬起看老师的脸,直到听到老师转向另外一个话题。后来我回忆起当时的不安,非常感激老师没有把她评价最高的文章作为范文拿给同学们去看。这一过去就几个年头了,很多细节不可稽考了,惟独把那刻的心跳记录下了。再后来,一个知己把我这篇文章收藏了。泪水染黄的卷面满是褶皱,她还是认真地读完。我的眼泪在她的手心盛放着,很有重量却被承受着。回想起来,已是十七岁那年的烟尘旧事了。我欣幸这年我有我的知己伴我的艰难时期。
我还记得在那篇回忆文章里,我写了两个小事。一件是母亲亲手制作土坯,一块一块地克隆了成堆的土制房间的墙体部分。所谓土坯就是用粘性黄土和水搅拌匀称,填补到方形模具干化而成的。当时在一边闲着的我看到妈妈辛苦地忙这忙那,分身地做着各个工序的活。我便冲上前去用力拔开锄头,企图搅和黄土,想我要是搅拌均匀就好了。哪想我对自己的力气的估量远远不足,根本没有办法抽动锄头,结果是一失手了自己跌在地上。妈妈扔下手里的活,跑过来把我扶起,拍拍我的屁股,问我哪哪摔疼了。我这时,看见妈妈脖子上悬挂的汗珠,仿佛是串晶莹的珍珠。现在来说这是个十足的低能比喻,但这表达儿子对妈妈的爱。在儿子眼里,母亲理应拥有最堂皇的荣光的。另外一件事是我有次跟我妈吵架,自然是我没有道理。儿子总是不想太乖,爱和妈妈闹上一架才好。妈妈百般劝说,好说歹说我就是不应她一声。吃饭也是胡乱扒了两口便不动筷了。小时候的我真坏透了。到了夜里,我闭目很久却没有睡着。突然妈妈的手掌抚摩起我来,我的后背舒服起来。妈妈右手摇着大蒲扇,风清爽地吹拂着身体。很快我入眠了。而母亲肯定继续摇扇子让儿子安静地睡去。
印象中妈妈总是很卖命地干活,想为家里多赚点钱,让家人生活过得好一些。妈妈没有念过书,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扫盲班在岛上流行的时候她已经去世,妈妈一生都不知道她自己名字的笔画。妈妈做的只能是那种体力要求很高的短工,劳动量很重但工钱不高。我看过施工现场,烈日当头,有挑不完的各种形状的大石头,有横竖乱排的木杉。在这种强度下,不用一个钟头衣服全部汗湿了。而中午妈妈只在工地吃简陋的饭菜,根本没时间回家用清水拭擦身体。一天天妈妈在粘稠的外衣的包裹下,顶着上百斤重量,没有怎么停歇。每个清晨我睡醒来时,妈妈已经出去劳作了。此前她把家里缸里的水挑满,把鸡鸭养好,把田里的蔬菜浇好,把我们的饭做好。我可以吃到一个鸡蛋,然后背书包去上学。妈妈那样子应当说相当累了,却没有停下来好好休息几天。有一次(时间在她出事前几个月)我同妈妈去村里的一个赤脚医生诊所测量血压脉搏,似乎情况不太好,医生要求她好好休息,吃好用好才能把身体养回健康的状态。妈妈却没怎么在意。

妈妈在她用自己做的原料搭起的小小一间厨房里告诉我:“米乌乌,吃不输”。记得那一顿饭的米有些黑,我嫌不好。妈妈便顺口编了个押兴化方言韵的谚语,让我开怀地吃了饭。妈妈那么节俭,决不肯倒了重新做饭。她的言语中似乎还有些小幽默呢。妈妈一度迷信妈祖能够保佑他的宝贝儿子安全成长,趁着村里宫殿拆迁的机会催赶我去帮宫里粗重的活,领回宫里派分的福橘,而她在家忙活着做丰盛的午饭等着累得够呛的儿子回家。当她微笑地迎回满身灰尘的儿子,呵呵地笑个不停,还问我是不是真出了大力气了。据说你越是买力表示你越虔诚,越是虔诚妈祖自然是保佑你的嘛,妈妈有些自私。父亲是个靠海为生的渔民,出没风波里,出海的时间通常在深夜。妈妈总能在最短时间里打点好行装,换洗的衣物叠了收齐,香烟塞上一条,苹果、梨子装得鼓鼓的。送到门口,说几句关切的话,父亲前脚刚刚出去,她一转身就到神台前烧一柱平安的香。妈妈,她只记得母亲和妻子的身份,却独独忘了为自己考虑。她到我们到市场挑选中意的服饰,自己却有好些年没有添置象样的衣服。在整理她的衣物时我发现那件她最常穿的红色毛衣是我阿姨送的,而真正属于她自己的衣服却很稀少。她买回葡萄洗净了端到我面前,自己挑了那些外表看起来快烂掉几颗吃,剩下都留给了我。妈妈还要说她吃的那些都挺酸挺甜的。



九五年农历九月二七,妈妈端一个很轻的圆盘到户外晾晒。不料筋骨的力量不能支撑,把盘上的鱼干撒了一地。妈妈以为是小毛病,没有去检查,只是简单地吃了一些常备的廉价药。然而过去两天,病越重了,连站立都不能。二十九日夜晚,三婶扶妈妈起身准备去医院。妈妈身体却猛得一沉,头重重地垂了下来。她去了。当晚我哭着睡去,遇见妈妈在一栋未成型的大楼前劳作。我问妈妈你不是死了吗,她说我没看见你结婚我怎么会去死呢?我想这大约是妈妈今生最朴素的愿望了,毕竟她只是两个儿子的母亲。
妈妈去世以后没有多久,门前的石榴树一夜间枯萎。往常当石榴成熟时,她会摘上一篮送到娘家去,让家里的公公婆婆尝尝鲜,还会预备着一些给我招呼同伴解解谗。妈妈去了,石榴树随之而亡。这大约告诉我,如今物非人也非。
一年多前我在莆田邮政书城看到一本妈祖画册。里面有张当地岛民朝圣的彩图。我一眼就人认出我的妈妈,她挑着篮子,里面装着供奉妈祖的物什。妈妈只是出现了背影而已,连头都没拍进镜头,但我怎么不认得妈妈的身影呢?而且同村的一个大婶脸部清楚地映出来了,这样我更推定那是我妈妈。照片上的妈妈穿着当初流行的健美裤,这是她唯一一次赶的时髦。这本画册的标价很高,当时兜里的钱有限,没有买走妈妈今生唯一的彩照。后来我从文联那拿到一笔稿费,再次上书城的时候,那本书已经不在了。再后来多次去书城逛了,那本画册似乎一直没有再版。
按照岛上的惯例,儿女们一般不称呼母亲做“妈妈”,而是直呼其名。九十年代后期,“妈妈”称谓渐渐流行起来,而我已不能再在妈妈面前叫她妈妈。现在我心底默喊妈妈,九泉之下的妈妈会听得见吗?“妈妈,你是我的妈妈,妈妈我是你的儿子。”(4月4日草成,4月29日校订)
[注:本文原带有写作背景如下:“前些天在文学视界网站的日历表上站长提醒我们四月五号的清明就要来了。清明是民间百姓上坟祭拜先祖的日子。这一天向来为人所看重,清明节表达了的对死者的纪念,更是去启迪后来人更好地投入生活。一个月前姑姑问我清明回家扫墓吗,我说我恐怕有课。清明的日子近了,翻查了校历本,五号醒目地排在“三”一栏的下面。明天就是清明了,我在百里之外的福州闽侯,把台灯调暗,敲击着键盘,写下我对我已故者的怀思。—前面的话。”]

大伯

一
那间你住过的房间已然废弃,杂物错陈狼藉得很了,斜斜的日光照进来,飞舞的尘埃成群而动。你当年砌上白灰的的墙体,由于雨水的浸渍,脱落成各式的图形。推门而入,迎面的是许久不散的霉味以及忽而使人眩晕的黑暗。很静,很静,只有鼻息的微声和着徐徐而响的门轴声。这扇我远而不入的门,在此时被我推开,脑海瞬间闪现了多年前的情景,时间不断被后推,在那些有我有他的时光里徘徊不定,像急速的漩涡里的一个微点,慢慢地沉没了。眼前的破败告诉我,你该站回当下。很空,很空,没有你的世界再大也无法掩饰空虚的真相。这里堆积的很多你使用过的工具,器材,包括整块整块的木头,那是你未完成的八仙桌和靠背椅。柜子里的支架、螺丝如今该生锈了吧。在两年不见光的潮湿角落里,它们显然无法自保不锈的容颜的。凌厉的北风吹寒,撞在玻璃木制窗上,咯咯地响个不停。这个你创作的房间里,拥有过你的汗水你的毛发,甚至你厉声的对我的训斥。吁了一口长长的气,吐不去心中如麻块垒。当我提笔为文时,我发现没有一种语言一组词语能够写尽2004年前的你及此后两年我对你的思念。有时候仿佛地上的每个点都是一道相思,不论我步距步频步向如何变更,每一粒尘土所携带的元素都指引我往回看。而我也似乎看见那个夏季多台风的海岛,木麻黄防护林带的两侧。一边是田沟池交错常年绿色的乡村,这是你的生养之地;另外一边是海风呼啸海浪滚滚的烟墩山脉,那是你的长眠的一方净土。我游走于此,没有清晰的意识,所以,以下就是我这流荡者的自叙歌,歌声绝处希望你看不见我的忧伤。
二
我的大伯肖也九只读过四年的小学,家里就没有财力供养他继续读书。至他而下的几个弟妹饥饿的嘴巴催促他去谋求生路。按照家乡7岁上学堂的惯例,大伯辍学的时候只有11岁。这是一个很小的年纪,却已经要跟爷爷踏上海上求生的道路。我不知道他当时怎么想,只是在他年世高了我的长大时,听到他评论政府官员的腐朽作风,他狠狠地说了几句话:要说毛泽东还在,这群人早上断头台了。如果我当时把书念下去的话,今天指不定就是一个官,比他们强多了。大伯的意思就是这些所谓带乌纱帽的要在手下落马,把看尽长安花的风光一一打碎掉。大伯人很正直这我是了解的,我常与他看今日说法和焦点访谈大小案件,大伯总能发一些让我佩服的看法来,其中包含着一个长者的忍爱与正义。听乡里的长辈说,大伯小时候很聪明,在学校科目都排在前茅。如果把书读下去,现在就不是一个守着微薄的家业的农民了。关于这段传言大伯没有发表过议论。他所在乎的,在当年的饥荒岁月里,所有兄弟姐妹在他这个做兄长的带领下,顺利度过艰难的关口。

大伯习惯沉默,很少言语,就算亲戚来了也顾着看他手里的书。大姑妈总说大伯和龙一样,一天都没吭几声。平常我陪着他看书,彼此半天没怎么说话。书本一直伴随着大伯一生,学堂放弃了大伯,大伯并未曾舍弃书本。他看的电视也从来只看历史剧和刑侦剧,以及比如动物世界啊,科技博览之类的文化类节目。记得动物世界是每周五晚上播放的,那时他就叫上我,“动物世界了”。
大伯老了以后并没有对世界失去好奇心。想当初我们同睡一张床上,夜很深了,灯照着我们,我们盯着手上的书,他看我曾看过十万个为什么,天文、物理他看完了,然后啃没有看头的植物一册。而我在看浙江文艺版的大百科全书,书分四册,涵盖面相当的全。大伯很是觊觎这套我从同学那夺来的大百科。可是最后还是没有看完。书太长了他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时间没有停下来等他。
大伯待我就像他的儿子。除了我幼年丧母的因素,恐怕就是因为我很乖,和他很搭调吧。他一有好东西就想藏着给我,从小我不缺吃的玩的。不过他也有训人的时候,比方我私自把他收集来的小灯泡弄碎。那是可以结成一串长列的色调各异的灯阵的。我的过失纯是一时的破坏欲,但大伯没有落手打我。有好看的报刊经常放在桌上,见我来了,指了指桌面。我马上就会意了。他以前很得意有我这样一个大侄子,我也没有给他丢过一次脸。每个学期都捧着一叠奖状回去。大伯并不笑,但我知道他很开心。小时候他去哪我就去哪儿,跟惯了就不听妈妈的话,呆在大伯家里不回去了。据说四五岁的我坚决不肯理发,除非大伯抱着我坐在大椅子上,才同意让金锁(村里的剃头匠)动我的头发。小时候我装小皇帝了不是。
大伯成人后不再捕鱼。而是改行做土木,此后修建不少房子。他有个很好的朋友是妈祖祖庙的董事,两人私交很是融洽。祖庙有很多土木活,而且报酬可观。而大伯从不提到祖庙做工的要求,即便是董事朋友主动提及他也不答应。我知道大伯一生就不愿意仰仗别人的恩荫,他要用自己的双手去解决生计。有一次其他村子的有个妇人找到大伯,说希望在他的建筑队里工作。她家很穷。大伯马上答应了。几个月后她辞掉不做,提了一袋水果送给大伯,大伯坚决不接受。叫她提回去给孩子们吃。那个妇人在尴尬的时候,大婶偷偷拉过她,替大伯收下了水果。

2004年6月份中旬。我完成了高考回家,从市里回到岛上。
大伯很高兴,说晚上我们睡。大婶笑着说你们就是分不开啊。
两天后,大伯去莆田城检查胃部周边长期的不适。下午大堂姐来电话,说大伯肝硬化,晚期。小堂姐哭着说,怎么会遇见这样的病呢?我觉得现在的医术搞定肝炎应该不成问题的吧,没有把它放在心上。很责怪小堂姐都什么时代还是什么常识都不懂。



又二日,大伯回家。瘦了一圈。
我才知道大伯是肝癌晚期。只剩有三个的寿命了。
生病后的大伯对生已无兴趣了。整天呆在家里,连宫里打牌也不再去了。四色一直是大伯钟爱的,现在的迹象所显现的事态是严重的。
治疗是无效的。方士的偏方求梦得来的灵药没有用,只能从中取得不切实际的慰藉。中药的浓味和白色的烟散布了近邻和所有的房间。
大伯继续黑瘦了。我很担心,却无能为力。他不愿我再接近他,甚至连床沿也不让我多呆。他觉得他的病没有可能回转的。
肝病频繁发作,大伯在每个凌晨的四点多醒来。眼睁睁独对黑暗。两三个夜晚之后,大婶知道了,劝他早点出去散散步,透透空气。于是每个早上天未亮我就在大伯楼下等候。陪着大伯沿着海岸线走,我看他很吃力。没走出200米,他说不走了。我说再走走吧,对身体好些。大伯指了指肝部,转过头说,疼。我们在一个沙丘前停住了,一直等到太阳升起。
我很怕那样的情形,每天都在痛苦里挣扎着。痛苦是沼泽。凌晨四点半起床,六点半回来。其间我们都没有说起生病的事情。聊过什么记得不那么清楚了,似乎没有多少话。在沉默中等待太阳。太阳告诉我们,又少了一天了。有次因为这层的苦痛,在外面多喝了酒醉过去,凌晨醒过来往回赶,大路还是漆黑一片。到了楼下,大婶说大伯等你有一会了。他不愿和其他小孩去。我侧脸过去把泪滴擦拭,说,我们走吧。
记忆中大伯只上过一次街。那次是跟我去换手表带,把他带了许多年的手表送给我。我了解其中的沉重和深意。那表外形很落伍,但我一直带着。有次同学问我何必带了手机还要带表。我不懂该如何做答,只觉痛在心头说不出来。
三个月的折磨,大伯只剩最后一息。身体就如枯木。春天是无法再来的。三个月里,我看着我的大伯,一步一步走向死亡,而自己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挽救能力。三个月来,病痛纠缠他瘦弱的身躯,每次痛苦袭击,他至多咬咬牙关,决不大叫一声。预备着的麻药一直没派上用场。临终前夜,大堂哥看到大伯痛苦的神情,想注输一枝,却已找不到一块合适的肉体输液了。皮包骨的大伯在9月19日的凌晨去世了。我却赶晚了。只望见大伯空洞黝黑的口腔,还有很多话他没有说,来不及说。
我和大伯单独在大厅,他平仰,我低头。他静默,我哭泣。他没有温度,我心跳如兔。
外面的大木头变成规整的长条形了。完了,完了。这些工人怎么那么勤快啊!

9月19日,农历8月初6,是我的18周岁生日。18年前,大伯迎来肖家一个新的男婴。18年后这个男婴送走他一生都觉得亏欠的人。9月25日,大学开学。车过乌龙江,我想起大伯的话:“如果我能活到你开学,我就送你到福州。”言犹在耳呵。
再也没有了,大伯用胡须刺我的脸庞;再也没有了,在深深的夜一起看书;再也没有了,在我痛苦的时候平复我的忧伤。
以后的日子里,常常梦见大伯。几乎是重复着一个主题的。我明知大伯将要死去,用尽一切力量也不能拯救。当东方一片肚白,枕头上只有潮湿的泪水。
碧娥姐说只要我抬头望见蓝天,他就在某个角落对着我笑。
姐,他确实在的。

三
如今我再看2月前的文字,依然不能平静。这间宿舍的安静慢慢把我融进去,心态如杯里摇晃的水不再左倾右倒。摁了灯开关,白色光充满了宿舍。猛地觉得黑暗是一种别样的冰绡,与黑暗相关的物质会将人层层缠绕,比如恐惧、悲伤等等。所以需要站起来,在有光亮的的空间,把心情重新收拾,把过往整理存档。

我检查出了几处病句和错字,以前匆匆行文之中没有那么周全地考虑前后文。现在把这些错漏修改过来并将之丰富一下,就是现在这样子了。
爱与死亡曾经盘旋在我狭窄的脑部。我想死亡之所以永恒,因为我们永远无法解答。一如不知所云的谜面,我们只有似是而非的谜底。或许在接近答案,或许在背离答案,总之不能接触到它的本源。
写完了《妈妈》,再写完这篇。心事了了,忧伤终结了,这个杂乱的后记,就算是一座碑吧。

妈妈

妈妈并没有老去。
妈妈的生命定格在她三十三岁那年阴冷的秋天。那时的她拥有一个疼爱她的丈夫,两个不懂世事的儿子,一群待养的鸡鸭,一亩还没上肥的土地。她似乎出了一次远门,永远也没有记起回家的路。一九九五年以后至今的十年时光里,海岸线上的风潮依然千年不改,被风沙掩埋的堤岸浮刻着模糊的脚印。十年并没有改变什么,妈妈在我的记忆里保持了当初的容颜和话语,那是曾经在无数个梦里或是孤独难眠的深夜给过我温暖的慰藉的。许多年前许多年后,记忆都是永不曾撼摇的圣灵之塔,她指引我走向那里来到这端。妈妈,十年以来我都在挂念你。我是绝对的无神论者,明明知晓阴阳相隔没有聚首之日;可是我在求学的异地他乡,当黛色的夜幕完全侵吞了没有一点光华的校园,回忆的潮汐像八月的钱塘江,冲垮所有可以据守的防线。也许我的防线只是一场虚设而已。我遥想起莲池澳的海浪在烟墩断崖边摔成粉碎,寂寞的野鸟在树丛间歌唱它的悲切之歌,阴沉的云飘忽地经过赤秃的山头,坟墓之下的妈妈在想什么,你孤寂地守侯朝祭你的丈夫和儿子吗,你为你的离开暗自伤怀吗,你念着你的儿子今年多高了吗?这一切,我不得而知。
高一那年的一个午后,记得空气是比较潮热的。班上有个女同学问我妈妈的年龄,我告诉她我妈三十三岁。她反问我我妈怎么可以那么年轻,我回她我妈从来就没老过。她就用那种相当诧异的眼神望着沉默的我,我回答她以后整个脸都沉郁下来。当时四下没什么人,夏风吹到五层的教学楼,我站在栏杆前,眼泪不能自控地滴落。我不是个坚强的人。关于妈妈的话题总是让我去回忆我永远失去的人和事,眼泪似乎是悲伤唯一廉价的出口。她慌着给我擦眼泪,安慰我不要这样。这是我第一次在朋友面前诉说我和妈妈的过往。妈妈,我可以不提起你,但是我能就此忘记么?
小时候听说死去的母亲如果对阳世的家有所依恋的话,每到半夜时分都会悄悄从阴间返回,帮家里做点家务,像挑水、洗碗之类的。我曾经在夜里等待我的妈妈如传说中的那样在夜晚回来看我哥弟俩。漫长地等候换来的只有当然的的失望。我那时怨恨妈妈狠心,竟然抛弃了我和弟弟,独自去了。有年冬天,寒风在外面呼啸刮折了树枝,“咯咯”地响着。弟弟在我身边睡着了。哥哥永远是他的依靠。我醒着,睁大了眼睛等门外的动静。我希望有阵脚步声急促地赶来,然后门被推开。然而没有。无数个夜里,妈妈出现在我的梦境里。她戴着个下田才带的那种古式斗笠,一身平常的衣服:上红下黑。看见我不说话,就是哭,眼泪纵横地哭泣。流到全身都是泪水,沾湿了衣襟连裤角。之后妈妈的身体就逐渐隐去了,如水分蒸发走了。早上醒过来枕巾一片潮冷。
小学五年级填写毕业资料。有次班主任查看我们的资料,他把我的材料退给我,指着亲属那栏的母亲一项,很认真地问我,你是你的后母吗。我说不是。他说那么你得把她删掉。我一脸疑惑地看着老师,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是他最乖的学生,平常他待我非常好。而这次他这么帮我的:用橡皮擦将“陈亚凤”的名字擦去,低头下去一吹,橡皮的碎屑连同那个代表妈妈符号一同落在地上。他知道我不会下手。我控制不住地哭了。我的妈妈只能活在我的个人记忆里,而旁人看来她确实已经不存在了。曾经陆续写了几篇关于妈妈的文字,都没自己满意的作品,最想用浓笔去刻画的往往失之水准。最好的一篇大概写在初二上学期,那是语文考试的一个作文。后来老师评点考卷时,推荐了几篇分数很高的文章。我在下面担心自己被点到,因为我的作文差3分就满分。我没敢把头扬起看老师的脸,直到听到老师转向另外一个话题。后来我回忆起当时的不安,非常感激老师没有把她评价最高的文章作为范文拿给同学们去看。这一过去就几个年头了,很多细节不可稽考了,惟独把那刻的心跳记录下了。再后来,一个知己把我这篇文章收藏了。泪水染黄的卷面满是褶皱,她还是认真地读完。我的眼泪在她的手心盛放着,很有重量却被承受着。回想起来,已是十七岁那年的烟尘旧事了。我欣幸这年我有我的知己伴我的艰难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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