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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像的忆述



在死神用镰刀“锯”开我们握着的手之后
  你被
  抛进 长江的源头

  捞不到你的尸首
  于是 我伫成一尊斑驳的石像
  在江的这头
  把数万年的时光
  轻轻一丢
              ——诗作《分手之后》代序

  我已写过多少篇《石像的忆述》了呢?我已经记不清楚了。早些年是每年都能有一篇,多年不写了,记得最近的一篇是96年底写的。
  又回到了家,只有在家的这种氛围中,我才又找到了属于诗人雨辰的那种感觉:钟声、蛙唱、幽深的暗夜和一只拍打在窗纱上的飞蛾。我这才能听到它们的声音,看到它们的形象,或静止,或狂燥,或虚无,或真切……
  所有所有,在我握笔窗下的那一刹间,便如雕塑般凸现了出来。

  关掉房间的顶灯,拧亮那盏搁置已久的台灯,吟,我开始回溯曾经和所有,一如既往的探索着那个只有心的跳动的世界。



  一九九八年九月十五日  晴   夜、无星无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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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给父亲做寿,向公司请了两周假,我回到了家。事实上,我是想用这样长的时间来整理一下我的思绪,回思一下曾经的粉红与苍白。
  环视四周,情境依旧。记得一个叫雨辰的男孩子,曾坐在这里,听风沐雨,朝思暮念,为了一个笔名“等你”的女孩,写着断肠诗文。记得诗文里有暴雨的夜、稀疏的星、落叶的树,也有一尊碎裂的石像和几只碎裂了又碎裂的小玉龙。
  那个叫雨辰的男孩没有过眼泪。从来没有。尽管他痛苦着时间与空间的阻隔,痛苦着风雨兼程的孤独,也痛苦着她的痛苦。那个叫雨辰的男孩没有过失望,最后的一篇《石像》中,他写道:“江水呜咽奔腾了万年之后,终于睡死在我的面前。石像已裂,箭已不存,手已不存。心已沉积为沙漠腹地千里之下的一掬沙砾,沉寂在每一个过客空对无语的神情和苍促远去的背影里。我的眼睛散落在河床之底,干枯的眼神夜夜向天,看,残月依旧,娇美如初……”
  后来雨辰死了。
  记得他咳血而死。
  雨辰死的时候,只给我留下了两首诗,一首是《黎明》:
  寒夜正在逝去

  我看到光亮
  正从树的背后
  悄然升起

  生命总把自己的影子晃荡
  摇曳着沉重
  浑厚的氤氲
  在一支钢笔的墨囊中
            狂动

  风凄冷地凝成诺言
  像层层叠起
        又倒下的
  砖墙
  扑打在我的背上

  曾经
  咳血的日子早已远去
  幕后的沉寂
  早已被敲醒
  在啄木鸟的
        坚喙之下

  而我颤动的手指
  让一笺睡死的思绪
  舞动在
      前台
  看得出,这首诗是写给“等你”的。雨辰说,他也记不得是多久写的了,但是写完不久后,他就看到了一个很象“等你”的女孩。再后不久,他就死去了。死的时候,好象有一种碎裂般的痛苦。
  雨辰留给我的另一首诗是《诗人》:
  月亮早已成为一种表征
  悬浮在我的头顶
  在辉影之下
  我把默然 伫立得
            触手可及

  肢体在舒张
  一切在飞散 远离
  躯壳不复存在
  情节被痛苦吞噬
  影子
    荡涤在影子里

  我的头颅
  早已被践踏被粉碎 被
             现实吞食

  只剩下思绪
  刮下一点
  就
   算作了诗
  雨辰能把诗写成这样,似乎是彻悟了。于文学,他死时是安祥的。他的那种碎裂般的痛苦,应该是来源于“等你”这个文学的、而非现实的名字罢。我想。

  雨辰所有的信件都静静的躺在我面前的抽屉里。他死时曾叮嘱我要来看看,好好看看。我想,他是要告诉我些什么。于是,我来到了雨辰的“澄心居”。其实,也就是我现在坐在的这个临窗的小房间。
  记得雨辰曾说房间后壁上贴了一幅字,上书“澄心”二字,左右各一条幅,分别是“默然心自澄”、“谦逊品渐高”。前面临窗,窗台上有一盂文竹,清翠繁茂。而现在,我却没有见到这些。问过雨辰的父亲才知道,雨辰前年冬天回过澄心居。回来只在澄心居里呆了三天,走的时候,换下了澄心居的横幅,题上了一首诗《晓吟》——看到这幅题字时,我心里竟然隐隐一动:
  晓随青山雾隐去
  吟罢孤独暮归来
  雨路落英谁辗碎
  辰里缘何空自哀
  久把空樽未成饮
  分明杯酒难释怀
  必挽银河成长练
  合将清风弄高台
  并且,在澄心居东壁题了一幅黑底白字的横幅,上书东坡《水调歌头·快哉亭作》一词。细读下,未句“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颇为意动。雨辰词尽婉约之能事,如《蝶恋花》一词:
  乱枕斜倚思正苦,
  情思正苦,
  灯前形影孤。
  无心卧把诗书读,
  月色渐浓风渐楚。

  曲径三绕去向无,
  去向虽无,
  恐把身形伫。
  伫时垂泪泛轻尘,
  共染离愁蛙声处。
  这样的雨辰,在室壁上贴下的最后一首词既然是调意豪放的东坡词《快哉亭作》,我愕然了。
  这下细看澄心居:
  入门左侧两个大大的柜子,窗户南开,窗外是大山,窗下是一圃花园,窗前一黑漆书桌,桌上有少许书、稿笺,有笔墨和一盏台灯。书桌左侧是一个书柜,稀疏地放着三层书籍,看来是散落了好些,因为雨辰之好书,是我自叹弗如的。再向左,东壁便是那首东坡词。靠墙有一小柜,旁有一床,东西向靠北墙而卧,颇为整洁。
  我就坐在昔日雨辰为诗为文的桌前,拉开桌屉,我想好好读一下雨辰的诗文,也想好好想一想我与她的故事。
  于是,我翻开了雨辰的诗文集,手上没烟,因为雨辰是从来不抽烟的。

  一九九八年九月十六日  阴   夜、狂风瑟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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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辰写东西的由来是有趣的,但雨辰讲来总是有一种深深的酸涩。这种酸涩,我是和他一道品味过的。
  小学时的雨辰,语文极差。因为他五岁半就开始读一年级,加上就读的学校不好,拼音的底子很差,所以自小便没有学好语文,受过老师的不少责罚。六年级时终于遇见了一位好老师,语文、拼音都补上来了。中学因一篇作文受老师好评,便总算对语文产生了好感,但远谈不上文学和创作。

初三时,雨辰有了第一个可承认的女朋友。雨辰说道,之所以说“可承认”,是因为这是一段没有“游戏”感觉的恋情。她开朗漂亮,和雨辰志趣相投。并且,她文采很好,擅长诗文。她尤喜李清照《如梦令·争渡》。于是,雨辰决意开始学习古典诗词。他的第一首词便是献给她的,也是《如梦令》,题为“寻路”:
  夜静独行小路,
  只见风月齐步。
  未问向何处,
  心已随舟破雾。
  寻路,寻路,
  以心催舟飞渡。
  此后,在古典文学中,雨辰好词,尤好填小令《如梦令》,所有词作中,独以六首《如梦令》居同调之冠。
  然而,好景不长。这段恋情终因雨辰有负于她而至决裂。一年的时间中,雨辰满怀愧疚而无可排遣,便寄意诗文,以大量创作和日复一日的笔记,以及埋首诗书,来淡化心中的楚痛。例如一篇后来令她最为心动的《坟墓》:
  遥望着你
  心中只有酸楚
  面对着你
  却如置身愧疚的坟墓
  离开你吧
  又陷入深深的痛苦

  只能在看得见你的地方
  独处
  无限的孤独
  我不想走出
  不想走出
  虽然  这里是
  我的坟墓
  这一年,苦行僧般的生活,重新塑造了一个雨辰。
  分则雨辰,合则为震。取极刚极柔之意,这就是雨辰,而这个笔名就是在这一年中得到的。
  一年后,他们俩又很巧合的同到一学校读书,并同时被选为校刊编辑。雨辰的第一篇作品《夜·焦尾琴的独奏》在校刊发表后,她找到他,说:我想看看你的作品。
  此后,交还雨辰的《九三诗词集·劫后余生集续》时,她告诉他,我原谅你了。并附给了一阙《如梦令·秋思》:
  捎来几许寒意,
  休将愁绪遥寄。
  恰挥却迷茫,
  又见浓雾四起。
  秋日,秋日,
  本是多思多事。
  雨辰急作一阙以和:
  如梦令·步韵《如梦令·秋思》
     序:读词作《如梦令·秋思》,思绪涌动,步韵作此,一气呵成。
  一阙尽笼秋意,
  却有情心暗寄。
  晓湖本静寂,
  忽有惊鸿乱起。
  思绪,思绪,
  徒添许多情事。
  此后,这一对情仇冤家相视一笑,握手,成了挚友。而今,我细读这两阙,方品出个中味道:她说“恰挥却迷茫,又见浓雾四起”,解道“本是多思多事”,因而笑言:“命该如此”。想来,她认为一切是缘,缘至缘尽,无过如此;而雨辰和道:“晓湖本静寂,忽有惊鸿乱起”,解道“徒添许多情事”。一“徒”字暗表心迹:平常心复平常心,惊鸿后仍有静湖。动静由心,此乃真我。
  好绝妙的唱和!好一对璧人!
  然而,此后,她再无作品。
  她就是“平”,雨辰所有的作品中都称之为“平”。

  一九九八年九月十九日  雨后  夜、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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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已经是第三次读雨辰的《痴守》了,我还是在细细品咽这本诗文集的分量。
  雨辰一生中有很多本诗文集,从以十二首格律诗为集的第一本没有题名的诗集,到最后一本《昨夜小集》,雨辰一共集诗文集十余本。在雨辰在世的最后一段日子,他一面写着《昨夜小集》,另一面将以前所有散乱闲章收集起来,合成了《雨辰》、《痴守》、《昙花》三集。
  《雨辰》集是为平而集的。雨辰曾说,平是最欣赏这个笔名的,而且“雨辰”这个笔名正是在与平的故事中而得的。再加上,平曾说过,如果为她作集,最好取名“雨辰”。《雨辰》一集由此而来。《雨辰》集剔除了一些不算得作品的“作品”,比如早于九二年六月的大部分作品。这本集子中的诗作全部来自雨辰在九三年十月集的一本《雨辰诗词集》,这本集子的序是这样的:
  “从未想过要如此认真的去对待那一段情。本以为,一切不过是过眼烟云。
  “而人生,偏又为我和她安排了这样一段共有的路程,使得我,不得不拂去心上的积尘,取出隐于其中的那颗弹头,细细的看,看
  “——那昔日的真纯。
  “细想来,至《踌躇·人生三部》一诗起,我的诗,才真正的叫做诗罢……”
  很遗憾,这本《雨辰》集已经佚失了。我能看到的,只有《雨辰诗词集》和《九三散文集》了。不过,就我所知,《雨辰》一集几乎就是这两集的集合。
  而相应的,《痴守》一集却极为完整。有序,有扉页题诗,甚至还有一个完整的分成三辑的目录和编页。
  《痴守》就是为“等你”而集的。在这里,雨辰感悟爱情、感悟人生,也感悟痛苦。在这里,雨辰成就着自己,也成就着一个诗人的梦。——而这,就是雨辰在“澄心居”的苦苦“痴守”。
  翻看《痴守》:
  扉页题东坡词“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第二页又书一阙“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品味个中,东坡词素称豪放,而雨辰取其婉约得近乎旷古绝今的几句词句,题于扉页。想是自惭欲效东坡豪放之本,而得其婉约之末吧。
  然后是序。
  序,我是读了又读的。我品味着雨辰的痛楚和凝重,也品味着他对“诗人”这两个字的诠解。
  “风景,日复一日被一枝秃笔搅得粉碎,纷纷裂成一眼的愁苦和忧凄;时光被一夜夜的孤灯烛影诠解得几无完肤;空间,被一个诗人用思绪延展和压缩,直至一种超重的沉重将他的双眼轻轻阖上。”
  ——此为心境。
  “梦游三山四海五岳之后,打破桔红梦幻的,竟然是一只闹钟!也许繁忙是缓释和解脱的一种方式,然而,难道它不也是一种压缩和蕴酿?!还是那位自诩伟人兼情痴的白痴说得有点道理:‘也许?所有的也许都不过是一种自我欺骗!’
  “终究人还是人,有些时候自己是无法解释自己的,或者只是不愿,甚或干脆来点‘也许’,来个‘自我欺骗’!
  “于是乎,他就成了诗人。”
  ——此为“诗人”。
  “许久之前,就认定诗人是指用诗的语言表达自己的人,并不需要谁去承认。我把诗当作一个用来表达自己所思所想所憎所爱的工具,同时也作为倾听我的心声的知已,爱它,并以它给自己命名为‘诗人’。
  “写诗时,我很想尽力表述一个诺言的份量。我很遗憾自己这拙手枯笔废品脑袋,用了长达年许的时间来表述一句诺言,居然仍不够尽意,我更遗憾,一生一世所祈愿的,年年岁岁所期盼的,居然是‘一个遥遥无期的诺言和一个遥不可及的女人!’然而,正如友人评我‘你很痴,也很傻’一样,因为痴,我可能成功;因为傻,我可能败得一塌糊涂。——无论是针对诗文还是事业,抑或是她。”

——此为诗性。
  “此刻暮云渐黯,四野静寂。诗人于窗前桌畔,搂一抹黄昏,伴一纸昏黄,抒写千年前的夙愿,并畅想每一个有月的夜晚。喟叹着残月和桔红以及酣然的秋风送几丝香山的余馨,梧桐和垂柳伴着银铃的笑声寄几许北海的秋波。数月前也曾故地重游,然而物是人非,景色纷然而心境黯然直至兴味索然,时叹‘斯人不得见,怅惘已无时’果是千古名句哉!”
  ——此为诗境。
  “然而,千般心情,万种愁困,迹于纸笔则仅呈一斑。《痴守》全集也不过述我心之万一。也曾百千次自问:‘纷繁世事何恼?’却仍是抛不开红尘的纷扰。细细想来,实也无需去故作潇洒,心中有一份牵挂,不也能在为事业奔波劳碌之后,拥几分橄榄的余香?”
  ——此为概叹。
  “千古神话,惟喜欢《嫦娥奔月》,作为一种爱情的叛逃,我虽然可以理智的原谅,却又无法征服自己的感情,因而不得不感叹并憎恨时间的、空间的距离;惟悲悯《牛郎织女》,观看戏剧,我宁肯欣赏结局以之判定其‘悲’、‘喜’,而淡淡诠释过程的漫长和枯燥,然而,自故事开始,牛郎织女间并没有结局,有的,只是隔河而望的两颗无言的星。”
  ——此为结局。诗人痛苦于“没有结局”,而这一切,却正是没有结局!
  因而,只有痛苦。

  诗人如此,我复何如?
  亘在我与她之间的,不也是一条无边无际的银河?铬在我心中的,不也是一条清澈幽深的银河?而我那痛苦呵,不也如银河般的夜夜烁耀于我的眼前心际?!
  我还是沉下头去读雨辰的《说客》:
  孤独捧着我的心
  站在路口
  却被我用匆忙的脚步
  践踏致死

  温情和在一杯杯白开水中
  放在驿亭
  却被我就着深夜的寒风
  淡淡喝下

  ……

  直至我的发梢  也在为
  我对自己如此惨无人道的迫害
  发出抗议
  直到 我的手掌
  也在睡梦中抽打我的脸庞
  我还在游说着躯体的每一个构件:
  沉重的生活
  醇厚得如同一句诺言的芬香

  此时
  每一个细胞
        都哭了

  一九九八年九月二十日  天气晴好    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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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后放晴的天气是再好不过的了。窗前是山,苍翠的绿色,闪着阳光的清新,触目就是一种心动。山巅天际,白云朵朵,浮动着灵逸的气息。天色浅蓝,浅蓝中蕴几点灵动,算是极美极美的了。
  我推开窗。俯首窗下:园圃中花树繁茂,加上阳光明媚,枝叶间竟泛出油绿色来了。在外奔波多年的我,繁忙中早已忘却树叶和鲜花的颜色。而现在,这些被忘却的东西又在触动我的心灵。
  心灵深处的碰触,隐隐着疼痛……

  时近仲秋。

  我与她认识也是在仲秋。
  她很美。而且很娇柔。
  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不多,只有几天。然后就是两地相隔,书信往复,数年间没有再见过一次。
  这一节,倒是与雨辰和等你的情节相似的。也许是因此,我和雨辰成了朋友。

  是在去年四月,与她三年多未见,我几乎已经认定自己淡忘了那份情感的时候,她却又一次出现在我的生命中了。
  去年,在她十九岁生日时,我想起朋友的一句话:人的生日是十九年一个轮回,也就是说,每十九年以公历和农历的生日会是同一天。而一查她的生日:正是情人节!也就是说,十九年前,她出生时,也正是情人节!细一翻农历,的确如此。
  ——心中的震动,不亚于当年初见她时的那种有些童稚的触电的感觉!
  我开始找她。
  ——通过所有的方式:电话、信件以及所有可能联系到的朋友。然而,音信杳无!我又请父亲从家中寄来她所有的来信,逐封查看,找信中提到的所有线索。最后,我找到了她最好的朋友林。事实上,当时我只知道林的父母在福建霞浦七中任教,年龄大约五十左右。仅此而已。通过这些,我找到了林,也随后找到了她。
  这已经是她生日后两个月的事了。
  收到我的信后,她给我来了电话,她已就读天津商学院,并且即将毕业。她决定到郑州来看我。
  接她的那天,是四月二十二日。我清晰的记得那天,我捧着一束鲜花,从不穿西服的我甚至穿上了一套崭新的西服。那一刻,对我而言,应该是多么的重要啊:四年后的她,应该是什么样的了呢?
  回程的车上,她告诉我,她已经有了男朋友,是她的同学杜,山西一家种籽公司的总经理的儿子。他很爱她,而她,也很珍惜这份感情。
  我沉默了……
  许久……
  我抬起头,告诉她:“如果一分钟前,我开口说话,声音一定是沙哑的。”
  而后,我们就开始侃谈她和他,以及她们的感情。就象在谈我和她的感情一样。
  我记得我的言语非常地平静。同时,我也记得我每次提到杜,甚至说每句话时,那种裂心的痛!
  “你,能体会到么?”我总想这样问她,但我终究没问。

  三天后,她随我一道回了一趟我远在四川的家。那时,她递给我一张纸,写着一个大大的“梦”字。她说,她是想去圆一个十六岁女孩的梦。仅此而已。
  我陪她圆梦去了。她的梦圆了没有,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梦仍是残残的,残残的……

  回天津后,她很快就毕业去了北京;杜,则回了山西老家,在他父亲的公司里工作。
  今年春节,她终于辞去了在北京的工作,与他一道到了山西。我也去山西看了他们俩。第一次见到杜的心情是极复杂的:他显得稚嫩了些,与她的成熟有些不相称。事实上,杜比她略小几个月。她告诉我,她只是想留下来帮他,也许,几个月后,她还会回北京。
  而我想,她是把他当成了自己一生的事业了罢。
  ——我还是清楚的记得雨辰的一句名言:“也许?所有的也许都不过是一种自我欺骗!”

  一九九八年九月二十一日  繁星     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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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凌晨四时,我还没睡。
  我一直在读雨辰的《昙花》集,这本集子是给梅儿的。很小,诗文也极少。
  梅儿在雨辰的生命中是一个奇怪的形象。
  她很沉重。我是指她在雨辰的心中很沉重。雨辰用两个字来描述这种沉重的感受,也就是“难堪”。
  雨辰为《昙花》集题了一句“昙花一现也不过于此”,并序文《不愿回首》。雨辰承认这段四天的恋情的美丽,却也因为“难堪”的沉重而不愿回首。于这一点,序中是有描述的:

“我只会,仅仅只会噙着泪,把你抱入一个简陋的墓穴,而后扬起岁月的尘土,迷蒙中感受你的忧伤与凄楚,看你如瀑黛丝幻作银练西垂,听,你由自心底的恨极的诅咒和爱极的絮语。我会伤心,会疼,会哭,会流泪!
  “但我所能做的,只是筑起一道无比坚实的玻璃墙壁!
  “抹不去的情节和偿不清的情债呵,我莫可奈何。
  “我莫可奈何!
  “因为,除了逃避,我别无选择。除了把一切诠解为美丽的过往或过错,我能做的,只有以冷漠的脸贴紧一堵或脆弱或厚实的玻璃墙壁,看,
  “昙花在暗夜中凋残。”

  无疑,梅儿是一个悲剧人物。从不愿逃避,也不会后悔的诗人雨辰,“第一次不愿去分析自己的感情。真亦或假也好,浓亦或淡也罢,我只认为一切都不具备意义”。
  为什么?

  我遍读了这本绝大部分是在七天内完成的,共计散文三篇,诗五首,词一首的《昙花》集,我只找到了两个字:愧疚。
  为什么?

  所有疑问的答案,我是在《昨夜》这一集的一篇雨辰自己评述他所有情感经历的《十四个烟头的故事》中找到的:
  “梅儿是我第二次到北京时遇见的,与你的情节,竟那么的相似,也是在花园之中,也是七天。我总觉得我是把她当成了你。……然而,拥着她时,我却把她的名字喊成了‘吟儿’。好在她当时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否则,她会怎样的恨我呢?就算是现在,若她知道了,又会是怎样的恨我呢?
  “……我想,我是欺骗了她的,要不,我怎么会在她的哭泣中,叫出了你的名字?吟儿,吟儿,吟儿,我好恨,漫长的时间与空间竟是这样的扭曲了我的爱!
  “我只为她在我的左臂上留下了两个牙痕:套在一起的两个不规则的同心圆。”

  回过头来,我再读《昙花》中述写雨辰和梅儿分别的那篇《归别情怀》,便觉豁然开朗:雨辰是因为自觉梅儿不过是心目中的等你的影子,才选择了“一个忘却的理由”。也正因此,雨辰才在分析自己感情时,选择了逃避!
  梅儿曾说她最喜欢《昙花》中的一首《飞吧,飞吧》:
  有一只鹰在飞
  有一只鹰在飞

  流着泪
  流着泪

  黄昏和落日完整地表现着
  鹰羽之后
  洒出的  泪
  直到   山在凄凄婉婉中黯然
       水在清清冷冷中悲泣

  月出来了 星遁去了 云飘逝了

  一只鹰在飞

  向着一个洞窟的尽头
            飞
             飞
  我在想,梅儿是不是明白了些什么?
  一个影子,一串痛苦,一种愧责。

  果如此乎?
  我决定重新视看雨辰与梅儿的感情。

  雨辰和梅儿认识于九四年七月在北京举办的一个为期七天的笔会中,实际上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只有四天。而后,雨辰回了四川,梅儿则回到河北。
  雨辰出于“逃避”的心理,一年中没有与梅儿有过丝毫的联系,只写下了一本薄薄的《昙花》集。一年后,雨辰决定在与梅儿相见一年的纪念日将《昙花》集寄送给梅儿。然后,决定以平常心与梅儿作一个朋友,而不再是一对企图彼此忘却的恋人。
  梅儿显然接受了这样的现实。他们的这样一种关系便持续到九六年的三月。

  这一段的情节中,梅儿的确是悲剧化的,且不以雨辰在九六年二月作的《十四个烟头的故事》为例证,单是从梅儿给雨辰的信中即可看出这些。
  在梅儿从北京返家给雨辰的第一封信中就这样写着:
  “……可我深深的知道,你不可能忘记她们……我只能成为你的第三,所以我不想与她们同占你心里那片星空。我要的是一个完整的你,一颗完整的心,一份完整的爱,我要的是结局。可是,我清楚你什么都不能给我,永远……”
  但梅儿没有意识到,她甚至在雨辰的心中占不到第三的位置。她只是影子,一个幻化的影子。因此,梅儿并没有后悔,她依然爱着。
  一年后,梅儿接到雨辰的《昙花》集,她的回信表现出几分爱的成熟和真纯:
  “我不再计较我是第几,只要我曾真真正正的拥有那份情,那份爱,这已经足够了。……我也不再解释过去,过去自有它自己的意义。现在面对你的,仍是最真最纯的我——你生命中的梅儿。”
  梅儿依旧痛苦,她并不能超脱(尽管她也决定以朋友的形象重新站在雨辰面前):
  “辰,你知道吗?离开我,你给我的背影总是最洒脱;想起你,你给我的心痛总是最深;面对你,你给我的感受总是最无奈……”
  此后,雨辰决定以一个存在的自己去抚平梅儿心中的楚痛。从梅儿的信中也可以看到这一点:
  “逃避现实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我已经学会去面对你。……你说得对,我应该有我的生活,我不能总活在梦里。有时候我觉得你给我的不仅是伤痛和怀念,你还会给我一种鼓舞。……”
  梅儿也开始正视自己的情感:
  “我也说过,能够坦然面对你,事实上我所能面对的是你我天各一方的事实,是你给我的一句遥遥无期的承诺。我们确实生活在两个世界里,隔断我们的不只是因为时间和空间的残忍,还有心灵的距离。我不是你的所有,与其说我失去了,不如说我从来没有真正的拥有过。”

  我发现,雨辰并不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登徒子。他总在试图弥补自己的错失。他没有选择忘却和放弃,尽管他的心中仍承受着愧责与苦痛。
  我无法评价雨辰这样做的对错,我只看到,雨辰正在一步步地接近成功。梅儿和雨辰,正在一步步地接近平与雨辰的关系:淡淡诠释曾经和过往的一对知已。
  然而,一切就在一次会面后全然发生了变化!

  雨辰在九六年三月到北京工作。四月初,他和梅儿在北京见面了。这是分手一年半之后,两人的首次相见。梅儿在北京呆了三天。
  雨辰曾给我说,他是把梅儿给推上回程的公共汽车的,并且,他没有送她到火车站。雨辰说,其实,当时他是真正的担心了起来,担心自己承受不住梅儿的那份炽烈而接受了梅儿的爱。而后来,雨辰又真正的后悔当初没有送她去火车站。

  这次见面,雨辰彻底改变了对梅儿的看法。她与等你的种种不同深深地触动着雨辰;她那诚挚浓烈的爱,让雨辰不得不考虑正视这个生命中真实的梅儿,而不再只是一个影子中的等你。
  雨辰写信向梅儿剖白了自己的这种心理,坦然承认,以前的梅儿只是一个影子,却也同时告诉梅儿,自己决定接受她的爱。——因为那是纯真得毫无保留的爱意!
  雨辰和梅儿开始小心的接触。他们心底都有伤痕和阴影,所以走得都很小心。


  这时,雨辰已辞掉了北京的工作,来到郑州。而我,便是这时在郑州与雨辰认识的。出于彼此的经历有太多的相同,我们成了最好的朋友,时有知已之感。也因此,我才能了解他在这段时间里的感情变化,其中,一大部分是关于梅儿的。

  雨辰和梅儿的感情都隐而不发,这种蕴积竟然长达一年。直到一次梅儿在信中将这种强烈的爱和疼痛完整地暴露出来:
  “……上次打电话,你问我有什么要求。我怎么会要求你为我做事呢?不会的。梅儿从来就不愿求人做事,更不会接受别人施舍的什么感情。我甚至不再奢求你会想着我。你与平和等你还能保持一段固有的距离,而我和你的距离却越来越远。根本无法想象以后会是什么样子的,我可不愿让的感情成为对我的一种敷衍。一切真实的情节对于你来说只不过是一些影子——影子会散;是伤痕——伤痕会淡。光阴荏苒,总有一天,你会忘了你生命中的梅儿。
  “你没给过我什么承诺,所以你也不必自责。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原本计划来我这里,把事情作一了结。不错,任何事都要有一个结局。但是,故事在那个你曾送我的站台,随着我的离去而结束了。你根本不再需要什么梅儿。所以,总有一天,你的梅儿会消失……
  “看我都说了些什么!雨辰,我真的不愿给你带来一点儿沉重,因为你是我的最爱。我的手抖得很厉害,你不要笑我的字写得很乱,我觉得很冷。我是冬天出生的,可是我最怕冷。的确,冬夜是如此寒冷。”

  我想,雨辰的回信是重新阐述了自己的感情,那种自与梅儿在北京重逢后积蕴至今的真正的爱意,以及爱意后的愧疚和痛苦。——而不是影子。
  因为,梅儿的回信中夹上了两粒红豆。
  回这封信的时间,是一九九七年的元月二十四日。

  接着,梅儿在情人节收到了雨辰的信。那是近三年来,梅儿第一次在情人节收到雨辰的信。

  梅儿不善言词,很少说话。但极温柔可人。雨辰曾说,他最喜欢的就是听到梅儿的声音,但每次给她电话,她都很少说话。雨辰曾笑着说:有一次给梅儿打了两个小时的电话,梅儿却只说了四句话,语句精少得他都能背下来。
  梅儿非常善体人意。那次北京重逢,雨辰不慎感冒了。第二天早晨醒来,梅儿已站在他面前,叫他吃药。原来,梅儿一大早就去药店给他开来了感冒药。雨辰也曾笑言:以前他经常感冒,而且常是两三周不见好。而自那一次梅儿给他拿药并只吃了两剂就见好之后,他就极少感冒了。而且就算感冒,也总是一两剂药就好。雨辰说:就凭梅儿给他开了一副长效的抗感冒药,他也该娶了她。
  梅儿非常细心。雨辰身体不好,梅儿便总是在信中提到要他注意,别太拼命。甚至有时候,她认为给他写信也会是给他添乱,又要想她又要回信的。
  我总觉得梅儿很适合雨辰,也曾这样问他,他只笑笑,不答。

  而现在,当我读梅儿的信时,才发现,她们之间,实际上还亘着一堵厚实的砖墙:
  “可以谈谈等你吗?确切地说,我和她没有任何关系——虽然我和她都爱着你,都在你心中。我想她一定是个好女孩。我真的、真的希望你和她有个好的结局。如果有一天你决定履行你的诺言,我绝不会介入你们之间,我会为你们祝福,然后知趣地、远远地走开。我并不是言不由衷,我是认真的。”
  下一封信里,梅儿又开始为她的这种选择而伤痛了:
  “不知道该怎样表达我的感受。我居然介入你和她之间,居然违背了自己的原则。而我还居然傻傻地告诉自己你和她的事与我无关。我不愿肯定,很烦,很难过。我也没有那么无私,做不到不去在意。
  “也许我真的错了,我应该在你真正爱我之前彻底消失。我知道我们之间总会有一种无法逾越的距离,还以为是因为你的事业亦或生命……对不起,以前我不了解你对她的感情是如此的深。可是我真的很爱你,需要你的存在,想知道你一切都好。”
  ……
  “雨辰,我不会让你为难,也许我会帮你做出选择,就如你曾经帮我做出选择。虽然答应不再惹你生气,但是,你离开我与我离开你的结果是一样的……不,还是让我再想想,我需要重新整理一下自己的思想。”

  然而,现实并没有容许梅儿再想想。她接到雨辰的电话,她只听了一句,就不住的哭了。那句话是:“梅儿,我找到她了。”
  梅儿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切都是那样的快,快得让梅儿甚至没有时间再想一想!
  梅儿怎么会意识到的呢?我不明白。雨辰说那句话时,并没有掺入喜悦的口吻。

  我第一次听见梅儿的哭声。那声音似乎能揉碎我的心肝肺腑,我的鼻子很酸,很酸。
  我不知道雨辰是如何挂断那个电话的。我当时已离开了那个房间,打电话的房间。

  一九九八年九月二十二日        夜
  ========================================
  从矿区回来。
  我去看了雨辰的朋友,包括他最好的朋友德堰。
  德堰说,他和雨辰之间的确极要好。但是,他只是知道雨辰,而不是了解。雨辰做事很出人意料,所以他从来就不明白雨辰的心思。他知道的雨辰,就是雨辰告诉他的那个雨辰,他知道雨辰所有的故事,但却从来不知道明天的雨辰会发生什么故事。
  告诉德堰雨辰的死讯。德堰并不惊讶,只是冷冷着,严肃的脸孔上勉强出一丝笑意:“他是该死的。”
  那时的我的惊讶,不亚于听说耶稣死后进了地狱!
  德堰又说道:雨辰太沉重。爱情,事业,人生,他并非不如意,而是觉得不如意。他太强求,所以太累,所以他该死。
  “岂能尽如人意……”德堰长叹。
  德堰长叹时,我看到他空空四壁的小家、不漂亮的妻子和可爱的孩子。
  德堰说,雨辰太累,但他以累为乐。这也是他想不明白的。雨辰毕业时给同学的留言竟是:身为男人,就应该象骆驼一样负着沉重在沙漠上走。行于沙漠,已然艰难,他却还要负着沉重。
  “而且,这些沉重还大多是他自找的!”德堰显得有愤然。
  德堰解释道:“我永远不明白一句诺言有什么沉重。一个七天的女孩,一个七年的约期,却让雨辰步履维艰;一枝昙花的馨香,或许只有在暗夜中才能嗅到的一丝香气,也让雨辰心疼如割如裂;一个微细得几乎可以忘却的错误,又几乎让雨辰终生愧责。我不明白,雨辰活着还有什么?
  除了沉重,他还有什么?!”
  我这才明白,雨辰的绝笔《黎明》中的那几句:

“风凄冷的凝成诺言
  像层层叠起
        又倒下的
  砖墙
  扑打在我的背上”
  德堰静静地听我说完这一段,问道:“他怎么死的?”
  “咳血。死于心绞痛。”我说。
  “嗨,我原以为死于自杀呢。很多诗人都这样。”德堰问道,“不是吗?”
  我的嘴角牵起一丝笑意,说:“你难道不知道雨辰非常珍惜生命?他不是厌世者。”德堰也笑:“雨辰认为时间会释解一切,所以他当然想长命百岁了。但问题是,他那样的沉重,是生命能负载得了的吗?”
  “所以他死了。”我补充道。
  “咳血而死。”德堰接了下去。
  那时,我和德堰相视一笑。我第一次见到德堰眼神中的满足。

  德堰也给我谈了梅儿。
  德堰无法理解雨辰为什么会放弃梅儿:“我不理解!事实上,梅儿已真正成为雨辰生命中的第三个恋人。梅儿的温柔无时不在撞击着雨辰的心。我最后一次见到雨辰的时候,他只是以欢悦的口吻谈着梅儿,那时,我已听不到等你的名字。”
  “只是我不知道,雨辰究竟是选择了忘记,还是逃避。”德堰长叹。
  德堰接着说:“和雨辰的绝大多数朋友,也包括平在内一样,我认为梅儿适合雨辰。但雨辰始终认为,他应该刻守那一个诺言。雨辰曾说,如果有结果,也会是在七年的约期以后,而且,他无法保证。”

  “平呢?平适合他吗?”我问。
  ……
  “适合,但也不太适合。”德堰想了很久,才这样答道,“平其实是适合他的。但一切太早,太早。经过一段隔阂以后,他俩虽可以理解,但已无法走在一起了。”
  “我很遗憾。也只能遗憾。”德堰说道,随即他又看出了我的想法,“至于她,我无法告诉你。因为我没想明白,从来没有。尽管,开始,我认为他们合适。”

  一九九八年九月二十三日  静      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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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还是坐在澄心居里,我打开了房间的顶灯,这是我第一次不是在台灯下写这些东西,我不再想那些幽暗静谧的感觉。
  我很累。但是,这无法抵消我心底的震撼。
  德堰告诉我等你的名字时的那种震撼!
  临走时,我问德堰:“知道等你的真名吗?我只知道雨辰偶而叫她吟儿。”
  德堰答道:“我不知道她姓什么,我只知道,她叫晓吟。”

  那一刹那,我近乎昏厥。
  她也叫晓吟。黄晓吟。我的女友。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初次见到澄心居墙上那幅《晓吟》诗时,我会有心悸的感觉,我也才明白,为什么雨辰在写完两首绝笔后不久,说他见到了一个很象等你的女孩。
  他其实是见到了我的女友晓吟。

  《晓吟》一诗其实是一首藏头诗。“晓吟雨辰,久分必合”,难道注定雨辰只能见到晓吟,而见不到等你?
  难道雨辰能未卜先知,亦或,他有预感?!
  写诗的时候是九六年九月,而见到晓吟,则是在九七年的四月间了。

  我开始抽烟了。雨辰,对不起,我打破了你所有的习惯,在你的澄心居里。
  因为,我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晓吟、雨辰、等你和我,以及另一个杜。

  从昨天到现在,我都在为这个事实而痛苦,致深的,也致命的痛苦。
  我才明白,雨辰为什么会在《十四个烟头的故事》中被烟呛出了眼泪。
  “眼泪的味儿是咸的,咸咸的……”雨辰曾这样说,说给他的吟儿听。

  一九九八年九月二十三日  静     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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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很快地抽完了一支烟,但我决定不再抽。
  烟不好抽,万宝路太呛。
  况且,抽烟并不能解决问题,不如喝白开水。

  我读了等你给雨辰的所有信件。等你是一个温柔细腻又有些小鸟依人的令人不禁怜惜的女孩。
  等你似乎很喜欢在信中夹寄予些什么。在这些信封中,我看见了风衣领上的羽绒、绣锦的小香囊、吹过的写着字的红汽球、吃过半块的口香糖和各种各样自制的贺卡和小物件。最后一些给雨辰的信中,还夹上了几丝黑黑的头发,并精心的挽成了一个结……
  等你会在信中给雨辰谈些琐屑小事,比如安琪儿车被偷了,弟弟的头发因停电而只剃了一半,班里来了个很漂亮的女同学之类的。
  等你很谨慎的描述着自己的感情。比如她会把感情分成十份,并宣告:五成以下是喜欢,而五成以上才是爱。然后一份一份的数给雨辰,就象小孩子分糖果。——这不免有些戏谑的味道。但是,从一些信件中,我还是能体味到“爱”的感情:
  “雨辰,初恋是美丽的。美得就象一个错误,我不能否认,你是我的……,真的。但是初恋往往很难成功,我不希望它成功。现在忽然觉得一辈子只Love一个人是多么困难,这样会由于翘首等待最合适的而错过前面的风景。每次,我都为自己的付出,心疼得不得了……”
  等你的感情中掺杂着理性,而理性中也往往渗出感情的脉动。我相信她是在矛盾中给雨辰写下这样一封信的:
  “我爸爸和几个朋友承包了一个铁厂,如果的话,我会去那个地方。那是个非常非常偏僻的山区,我想在那里寻找我的爱情和事业。别人说我幼稚也好,浪漫也好,我都不在乎。我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住上几年,如果不适应,再出来也不迟。我有足够的时间得到实验结果的——我看过地图,那里有铁路可以通向广元。……你知不知道,我的头发已经很长了,寄三条给你吧。”
  于是那封信里,便夹上了三条发丝。
  等你的最后一封信什么也没有写。只是寄了一张贺卡,写着“有人惦着你,特别是年轻秀气而可爱的女孩。——这是一种难得的温馨。”
  我执着这张不知被谁不留心在窗棂上夹裂了的心形贺卡,读雨辰《我在一张贺卡下长思》,我的心便如贺卡一样,不知被谁生生的撕裂开来了。
  这封信发出的日子是九四年九月二十七日。只是听说,那时,等你已经自费去读了一所大学。
  只是听说而已。

  雨辰呢?
  雨辰是一个十分细腻又十分重感情的男孩。我往往觉得他是赤裸的。在郑州初见到他,我就有这种感觉。
  我觉得他是一个很喜欢表白的人。他从不介意把自己的作品给任何人看,如果你愿意听,他甚至会十分细致地给你剖解作品中的他的感情。——也正是因此,我才能较多的了解雨辰。
  雨辰很健谈,性格也很开朗。他很爱笑,面对任何事情,雨辰都能笑得起来。——除了在深夜的灯下,在他执笔的时候。

雨辰非常非常的细心,这和他的开朗似乎有些不相称,但的确如此。例如这个抽屉里,他所有的诗文集和影集日记都摆放得整整齐齐。打开靠内侧的一个盒子,赫然装着一大堆的小零碎:平给他的“一只大脚举着的一只拖鞋”,“四十七颗幸运星”,“受伤的天鹅”,……甚至,我还找到了雨辰曾经给我提到过的,等你在车站送他时买苹果剩下的一枚一元硬币!
  ——硬币上已锈迹斑斑……
  雨辰的书信整理得非常条理。所有的信件被分类整理放在柜子里,然后放上开瓶后的风油精。特别是等你的信,按发信日期编号排序,整整齐齐地列在那里……
  静静的,叙述着一段情节,一段心情……

  至于晓吟。印象中的她是活泼可爱,很有朝气很有抱负的一个女孩。
  四年前,与她相识时,便觉她谈吐颇为不俗,而且极富机智。例如我和她都喜欢辩论,常是各抒已见,平分秋色。而有一次,她说:你注定这一辈子绝对辩不赢我。望着她骄傲地仰的小脑袋,我微微一笑:“怎么可能,任何事物都是……”我的“具有两面性的”几个字还没有说下去,她已看出了我的意思,说:“即便你赢了,也是我让你的。”说完,很狡黠的一笑。于是,我便注定了永远最多只能战平的命运。
  她的理想是一个现代女性,有自己的事业,有社会地位。她觉得自己适合外交官一类的职务,或者就是商界中的一个女强人。
  事实上,我是很喜欢这样一种类型的女孩的。我并不喜欢一个“家庭妇女”类型的女孩。我总固执的认为:一个没有社会地位的女人,很难有家庭地位。所以,我未来的她,是定位在一个社会化的职业女性的标准上的。
  而且,我希望她很有能力,甚至,有超过我的能力和实力。——因为,这种超越实在是一种压力和动力。
  晓吟给我的印象在很多方面接近这种目标。而且,她还温婉可人,兼有女性的温柔的一面。
  所有所有,决定了我必然爱上她。

  于是,四年多的漫长等待中,我总是在完善自己,同时,也在完善着她。我在想,以晓吟的能力,我见到她时,她会是怎样怎样的优秀。作为一种前提,我也必须让自己足够的优秀,否则,一个明智的女孩是不会选择我的。
  我知道自己的期待是漫无止境的,我从来不知道再见的那一天是哪一天。所以也无法揣度那时的晓吟会是怎样的一个晓吟。我只是善意的、主观的去假想她的发展,也假想见面的那一刹,她的成功将会带给我的压力和动力。
  于是,爱的标的被时间和空间摆得越来越远,越来越高。我也越来越努力地去成就自己。
  从理性的角度上来讲,我甚至期望这种良性的循环永远也不要结束。

  但,并不如我所愿的,晓吟又出现了。更进一步的解释这句话是:晓吟如我所愿地再一次出现了,然而,出现在我面前的晓吟并不如我所愿。

  晓吟变了很多。理所当然的,她成熟了。她不再象以前一样活泼,有尺度的开朗也使得她不再轻易地表露自己。有时候她会沉重地去想一些事情,有时候却又能放得很开。
  这些就如同蚕必将变成飞蛾一样的自然。
  但是,我无法接受的是,她不再是那样一个热衷于自己的事业的女人。我所欣赏,或者说我构想的那个标的化的女性,应该是可以放弃一切去追求自己事业的女性。
  ——有无数个朋友批判了我的这种想法。因为我也是一种事业化的男人,我甚至会为此而放弃一切,例如爱情和婚姻。如果我再有这样一个妻子,结局便可想而知了。但是,我一直固执的选择了这种感情的目标,就如苍松固执的选择了山崖一样。我需要的是她给我的那种压力和动力,而这些,是一个罗唣不休的家庭妇女永远也不能给我的。
  晓吟并没有变成一个罗唣不休的家庭妇女。——这也还总算让我有一点欣慰。但是,她似乎已经决定放弃了自己事业的,去成就他的事业。她本来在北京有一份不错的工作,我想依照她的能力,她也有发展的机会。但是他却毅然辞职,去了山西,帮助杜去经营他父亲的公司。无可否认,对于他和她来说,这无疑是一条捷径,甚至是理所当然的。但是,我所思想的那个晓吟,却是不会选择这种捷径的。
  有人跟我说起过爬梯子上楼的事。当时我很是震惊,我在一刹中明白了自己与别人的不同。我会选择一步一步的楼梯,而绝不会选择别人搬来的梯子。因为,如果楼顶上没有好的风景,我至少还可以遁着楼梯一步步下来;而爬梯子的人,在别人撤去了梯子后,便只能困死墙头了。
  我不愿意将自己的所有依附于一把不是自己掌握的梯子。尽管这梯子看来很新、很结实,或者,还会有人扶我很快的爬上去。我不愿意投机,就如我喝酒从不划拳,到我了,平干一杯,不也省了些心计?

  我没有批判晓吟的意思,绝对没有。她和杜很合适,如果她真是执着一种成就他事业的想法的话。她选择杜,也必然选择这样一种生活,否则,她就去当一件漂亮的饰品。

  我唯有不明白的事是:雨辰的等你和我的晓吟是不是一个人。
  我虽然认定雨辰不会骗我,但我还是决定明天给晓吟打个电话。

  一九九八年九月二十五日  寂静    深夜
  ========================================
  给晓吟通了电话,她显然还记得雨辰,她说:“他给我的印象很深。不过,事实上,去年在郑州,我是第一次见到他。他说我和他女朋友的名字一样都叫晓吟。而其实我并不是他那个笔名等你的女友,我甚至根本不搞文学。”
  于她不搞文学这一点,我是深信的。
  晓吟接着说:“雨辰曾试图接近过我,我拒绝了。相信你知道我拒绝他的理由。不过,我乐意跟他做个可以谈心的朋友。”
  我笑了,说:“他不会拒绝。雨辰乐意与任何人谈心,但几乎没人能懂。”
  晓吟也笑了,说:“是啊。譬如我曾问他为什么选择我。他就坦诚答道是因为我象等你。然后我要他举个例子。雨辰就呆想了好一阵,最后笑着说:譬如名字。”
  我有些兴趣了,问道:“你怎么说呢?”
  晓吟显然有些疑惑:“我现在都不明白。我当时只是随意说了一句:名字只是个壳。雨辰听完,愣了愣,就走了。”

  从打完电话直到现在,我都在想这件事,我甚至在假想雨辰听到这句话时的神情。因为,自那以后,雨辰再也没有找过晓吟。

  雨辰意识到了什么?
  我非常仔细和谨慎的思考着这个问题。我发现,雨辰和等你之间的感情竟是那样的虚无。只有短短的七天的情节,而后就是漠漠的相思、书信,再接下来就是空白。雨辰所背负的,一直发以来不过是一个诺言,和一个诗化的名字:等你。

雨辰不得不思考的问题是:若干年之后,他再见到的等你,如果已经变成了他眼前的晓吟的形象,他可以接受吗?——显然,等你和晓吟是完全不同的!
  雨辰在一生中,始终保持着诗性的一面,甚至在为生活生存以及现实所苦所累时,亦是如此。然而,他无法知道,等你会不会这样。况且,从等你最后寄出的一些信中,他已隐隐地感到等你的改变。那些信中掺杂着一些成熟的、非诗性的理性。譬如等你对爱情的一些想法和认识。
  我再深入想一点,就发现雨辰一直深爱着的等你,只不过是一个名字、一个壳!如果雨辰理智一点考虑,就不得不想到,这个壳会不会在若干年后发生变形,或者说,壳内的东西会不会发生质变。诗性的到理性的,情感化的到现实化的……等等一切,如果都作用在等你这个壳上,结果,不堪设想……
  而痛心的是,等你的信中,明明昭示着这些!

  我似乎找到了雨辰的死因了。雨辰明白他追求晓吟只不过因为她与等你有一个共同的名字,有一个共同的壳而已。那一刹那,他也就明白,等你只不过是一个壳!多年来他苦心经营、痴痴等待的只是一个壳!他永远无法保证这个壳里的内容,在他与她再见时,是否保存如昔!
  于是,雨辰痛苦。于是,雨辰死于心绞痛!

  我这才明白,德堰为什么会问我雨辰是否死于自杀。明白这一点时,我的心竟也隐隐的绞痛起来!

  因为,我所爱的晓吟也不过是一个壳!我用了数年的时光,精心修整出的一个壳。虽然我见到了晓吟,但是,我其实也和雨辰一样,只见到了一个名为晓吟的壳!
  我所想、所爱的那个晓吟实在是不存在的。因为,那只是我思想中构画的一个标的。尽管原始的标本是电话另一端的那个晓吟,但是,真实的和我思想中构画的晓吟却作着不同的发展!
  结果是,我最终守候着的,原来只是一个名字,一个壳。

  我,竟然也步入了和雨辰一样的惨境!

  我已经感受到雨辰死时的那种痛苦了。
  不过,我早已习惯承受……

  当我清醒过来,看清了眼前烁亮的台灯,并轻触到它的真实时,我才确信自己并没有和雨辰一样死于心绞痛。
  我看来有几分幸运。

  在闲翻雨辰的诗文集时,我在他的一个“段字片语”的思想火花集中,找到了他写给女友琦的一封信的片段:
  “因为怕受伤害,有些人宁愿放弃自我,把‘我’葬于心的泥土里。而有些人忍着锥心的痛,把自己从一层虚无而坚实的壳里蜕出来。前者表似仁慈,内却残忍;后者就如蛇蚕一样,在痛苦中抛掷过去,从而得到了新生。
  “也许,多年以后,在阳光下,在林荫间,或在生命的里程碑前看,细看那曾经蜕下的壳,也会发现那壳的美丽来。
  “曾想过,蛇和蚕为什么不放弃蜕化的苦痛。现在才明白,逃避现实,逃避自我,最终只是毁了自已的前提。试想,蚕和蛇若不蜕去那层皮,即使会享有暂时的安宁快乐,最终还是会困宥其间,而终至堕落和灭亡。真正的蚕不但能作茧自缚,也能破茧而出,最后羽化成美丽的蚕蛾。
  “而真要破茧而出,也得先有那么多次痛苦中的蜕变。
  “一生,不也如此。需要许多许多次的沉沦、再生、再生、沉沦。每一次陷足泥潭,都需要有向苦痛挑战的勇力。否则,你虽有片刻的安宁,最终也无法上岸,而困死于泥沼之间。‘沉沦’二字便将是你最终的注脚。”
  写信的日子是九三年八月十七日。那年,雨辰十七岁。

  我想我已明白雨辰要我来澄心居看什么了。
  我想,雨辰也该欣慰了。
  我想,我需要静静地休息一下。毕竟,我的心还有滴血的感觉。

  一九九八年十月二日          夜
  ========================================
  明日就要离开澄心居了。
  返回郑州。
  毕竟,我还有自己的事要做。

  雨辰的死,是让我痛心的。但如同失去晓吟一样,我也可以承受。
  就象雨辰承受痛苦和沉重一样。
  不同的是,雨辰因此而死,而我,还活着。
  如蚕,如蛾。

  雨辰是该满足的。就如德堰所说,并非不如意,只是雨辰自觉不如意而已。雨辰的沉重大多是自找的,就如同那种永无止歇的不满足一样。
  德堰可以因为一个空徒四壁的小家中新添了一个小生命而满足,可以因为得了我这样一个可以交谈的朋友而满足。而雨辰,却没有因为得到平的友情、梅儿的爱而满足!他只是无尽止的膨胀着等你的影子,为这个影子而沉重,而不满足!雨辰写诗,但许多朋友认为他的诗不及散文,为了一个头衔,一个表征,雨辰也沉重,也不满足!雨辰写一个诺言,直写得杜宇啼血,桔红泯灭,而他仍觉“不够尽意”,他仍然沉重着沉重,仍然不满足!
  不满足于沉重,于痛苦,于,一个壳!
  雨辰是该满足的。

  但是,雨辰死了。还在他自觉不满足的时候。

  为什么他不回到澄心居来呢?
  他说“默然心自澄”,想来是说给别人听的。譬如是说给我听。
  雨辰自己,却是从来不懂得澄心的道理的。
  或许是他不愿意懂。

  我是揣着一页稿纸来到澄心居的。
  那页稿纸上沾着血迹。雨辰伏稿而逝。
  稿纸上写着的,就是这数篇日记前的那段文字,那段雨辰本来打算写成他生命中的第三篇《石像的忆述》的文字。雨辰一边忍受着咳血的痛苦,一边回想澄心居的钟声和蝉鸣,他的眼前,仍生动的浮着我现在坐着的窗前的所有鲜活的形象。
  而他,却再也没有力气走回澄心居来了。

  回到澄心居,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如雨辰一样,“关掉房间的顶灯,拧亮那盏搁置已久的台灯”,然后,将那页残稿抄在《痴守》集的末尾,我本想顺着雨辰的思路帮他续写下去,但我却找不到雨辰固有的那种沉重,也没有雨辰那样的文笔。
  我失败了。
  我只在这篇残稿的后面写上了这些天在澄心居里的感受,真实的激撞在我心里的感受。

  我打算返回郑州后,为雨辰而做一个Internet主页,名字就叫“澄心居”,我希望,读雨辰作品的人,都能有我现在在澄心居里的感受。我也希望,读者,不再有作者一样的痛苦和沉重。
  因为,作者已逝,苦痛和桔红一样,也该泯灭了罢。

  临末了的时候,我也效雨辰般的,在这些日记的最后,以及澄心居所有作品的前面,写上三个字:
  此为序。

石像的忆述



在死神用镰刀“锯”开我们握着的手之后
  你被
  抛进 长江的源头

  捞不到你的尸首
  于是 我伫成一尊斑驳的石像
  在江的这头
  把数万年的时光
  轻轻一丢
              ——诗作《分手之后》代序

  我已写过多少篇《石像的忆述》了呢?我已经记不清楚了。早些年是每年都能有一篇,多年不写了,记得最近的一篇是96年底写的。
  又回到了家,只有在家的这种氛围中,我才又找到了属于诗人雨辰的那种感觉:钟声、蛙唱、幽深的暗夜和一只拍打在窗纱上的飞蛾。我这才能听到它们的声音,看到它们的形象,或静止,或狂燥,或虚无,或真切……
  所有所有,在我握笔窗下的那一刹间,便如雕塑般凸现了出来。

  关掉房间的顶灯,拧亮那盏搁置已久的台灯,吟,我开始回溯曾经和所有,一如既往的探索着那个只有心的跳动的世界。



  一九九八年九月十五日  晴   夜、无星无月
  ==========================================
  为给父亲做寿,向公司请了两周假,我回到了家。事实上,我是想用这样长的时间来整理一下我的思绪,回思一下曾经的粉红与苍白。
  环视四周,情境依旧。记得一个叫雨辰的男孩子,曾坐在这里,听风沐雨,朝思暮念,为了一个笔名“等你”的女孩,写着断肠诗文。记得诗文里有暴雨的夜、稀疏的星、落叶的树,也有一尊碎裂的石像和几只碎裂了又碎裂的小玉龙。
  那个叫雨辰的男孩没有过眼泪。从来没有。尽管他痛苦着时间与空间的阻隔,痛苦着风雨兼程的孤独,也痛苦着她的痛苦。那个叫雨辰的男孩没有过失望,最后的一篇《石像》中,他写道:“江水呜咽奔腾了万年之后,终于睡死在我的面前。石像已裂,箭已不存,手已不存。心已沉积为沙漠腹地千里之下的一掬沙砾,沉寂在每一个过客空对无语的神情和苍促远去的背影里。我的眼睛散落在河床之底,干枯的眼神夜夜向天,看,残月依旧,娇美如初……”
  后来雨辰死了。
  记得他咳血而死。
  雨辰死的时候,只给我留下了两首诗,一首是《黎明》:
  寒夜正在逝去

  我看到光亮
  正从树的背后
  悄然升起

  生命总把自己的影子晃荡
  摇曳着沉重
  浑厚的氤氲
  在一支钢笔的墨囊中
            狂动

  风凄冷地凝成诺言
  像层层叠起
        又倒下的
  砖墙
  扑打在我的背上

  曾经
  咳血的日子早已远去
  幕后的沉寂
  早已被敲醒
  在啄木鸟的
        坚喙之下

  而我颤动的手指
  让一笺睡死的思绪
  舞动在
      前台
  看得出,这首诗是写给“等你”的。雨辰说,他也记不得是多久写的了,但是写完不久后,他就看到了一个很象“等你”的女孩。再后不久,他就死去了。死的时候,好象有一种碎裂般的痛苦。
  雨辰留给我的另一首诗是《诗人》:
  月亮早已成为一种表征
  悬浮在我的头顶
  在辉影之下
  我把默然 伫立得
            触手可及

  肢体在舒张
  一切在飞散 远离
  躯壳不复存在
  情节被痛苦吞噬
  影子
    荡涤在影子里

  我的头颅
  早已被践踏被粉碎 被
             现实吞食

  只剩下思绪
  刮下一点
  就
   算作了诗
  雨辰能把诗写成这样,似乎是彻悟了。于文学,他死时是安祥的。他的那种碎裂般的痛苦,应该是来源于“等你”这个文学的、而非现实的名字罢。我想。

  雨辰所有的信件都静静的躺在我面前的抽屉里。他死时曾叮嘱我要来看看,好好看看。我想,他是要告诉我些什么。于是,我来到了雨辰的“澄心居”。其实,也就是我现在坐在的这个临窗的小房间。
  记得雨辰曾说房间后壁上贴了一幅字,上书“澄心”二字,左右各一条幅,分别是“默然心自澄”、“谦逊品渐高”。前面临窗,窗台上有一盂文竹,清翠繁茂。而现在,我却没有见到这些。问过雨辰的父亲才知道,雨辰前年冬天回过澄心居。回来只在澄心居里呆了三天,走的时候,换下了澄心居的横幅,题上了一首诗《晓吟》——看到这幅题字时,我心里竟然隐隐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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