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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连科简介

辉腾锡勒草原和夜

阎连科简介

作者:阎连科

第一次见到草原的心境,原是如同在沙漠中渴望着水的模样,幻想着齐腰深的碧草,一抹而过的细风,还有草间风过的牛羊,可及至到了那儿,到了已经更名为乌兰察布市的内蒙古集宁最大的草原———辉腾锡勒,那种心境才“哐”的一下破裂,如一块心仪的镜子不慎落在地上一样,成了一地扼腕的碎片。

原来,所谓的大草原,已经成了漫漫一片只是挂绿窝根的巨大的荒野。

草也还是有的,只是难得它有筷子的深浅。花也还是有的,红的、黄的、绿的,还有一些精妙的紫色,可惜不仅汉人叫不出它们的名字,连当地蒙人也都对那些花草熟视无睹到一种陌生。陌生到不知姓名的遥远。当然,也不全然都是荒景,当地人和投资商设置的跑马场、摔跤场、篝火广场、敖包台、戏台、饭店说不上繁华,但却称得个热闹。各种表演之前、之后的收费,也都相当慷慨,如果你肯拿钱,那些蒙古的小伙、姑娘,不仅愿意为你尽情地唱歌,也还愿意你来时骑马捧酒,远途的护驾迎接;离开时捧酒护驾,远途送行,使你享受着旧时蒙族头人的待遇。

也就想,草原枯竭,吃掉草原的哪是羊啊牛的,是我们人哩。而卖掉草原的,除了有人要买,怕还是更有人愿意要卖。还有草原上的文化、习俗,无形虽为无形,可却是能够把它割成一条一片,挂在市场上点滴地零售。辉腾锡勒,这是一个看不见的大的集市,集市两边的店铺,没有门面的房子,没有琳琅满目的货柜,赶集的客人们,却都能看见店铺的招牌和货架上货真价实的物品。当地的店主人们,也都有能力把他们的文化和习俗,捏摆成各式各样的商品供着游人的腰包,如同他们可以把空气做成饭菜,把流水砌成宾房。

这也就是辉腾锡勒的草原。

好在,白天晃着去了。傍晚时分,蒙族歌手的歌唱、篝火和礼花,谁都无法阻拦夜的到来。来了夜,也就来了空旷的寂静。还有酷夏的凉爽、风、云和在云间闪烁的星星。邀着一人两人,在草原上默默走着,把自己甩在夜里,甩在草原上闪亮的沥青路上,在模糊的夜色中享受着感受,你似乎看见了齐腰深的绿草就在你的两边、前后,铺天盖地,盖地遮天。有各色各式你知名不知名的野花,错落叠拼着盛开在百草的顶端。草原的半空,是五彩、七彩的颜色,宛若连天扯地的一张巨大油画的浮荡。

潮润的草腥和马粪湿腐的野香,还有我熟悉的柳树含着青苦的味道,这时都从路的两边朝你涌来、袭来。人是有些醉了。放弃着斯文,把自己横扔在路边,像扔一块没用的枯朽的木板,“咕咚”一声,随意地躺在草地上,望着浩瀚的天空,才发现自己和天是如此的接近。伸一下手,就抓了一把流动着的云,如抓了一把滑动在手中的丝线。然后,贪婪地盯着某处不动,把舌尖偷偷地从嘴里伸出,把自己的一切欲望都收回来放在舌头的尖上,这个时候,再双眼微闭,聚精会神,专注起来,也就在这个气定神闲之时,你感到了你人生中的许多年前、几十年前,那个突然降临的初吻,又悄然回到了你的已经有些干枯了的唇边,回到了你的经过许多风雨的脸庞。

你微微地有些心动。虽然微微,却在你的心里有了巨大的波澜。不敢睁开眼睛,不敢动一下身子,生怕那种感觉会砰然消失。就那么躺着,仿佛等着什么。等着一种新的开始。竟然也就等到了到来。是从遥远的哪儿突然传来的一声金色的马嘶。你感到了马嘶温热的鼻息,感到了马嘶的鼻息中吃了一天肥草的腥甜,感到了儿时因为躺在母亲怀里而到来的瞌睡舒适地压在了你的眼皮之上……

终于,也就闭实了眼睛。

可是,一辆打着两束强灯的大型施工车从路的那边开过来了。隆隆的……隆隆轰轰……从你身边过去时,草原下的大地都不得不哆嗦着颤抖。梦便醒了。也就不得不睁开眼睛,追着远去施工的汽车,知道草原的哪儿,将又有一片貌似蒙古包的豪华宾馆不久会从草原地下蘑菇般地透地而出。

2006年8月6日于北京清河

(北京青年报2006-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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